苏代回到燕国,眼前的景象印证了子之的部分说法。燕国在子之的强力掌控下,表面上确实呈现出一派“繁荣”景象:市集商旅云集,赋税征收有序,军队操练频繁,法令通行无阻。然而,这种“繁荣”背后,是子之严刑峻法的高压统治和对异议者的无情清洗。而燕王姬噲,则彻底沦为后宫囚徒。当苏代入宫述职时,只见老迈的燕王左右手各搂着一名年轻姬妾的腰肢,勉强睁开惺忪的醉眼,慵懒而含糊地问道:“苏先生……回来了?齐国……齐国如何啊?寡人听闻……齐国人众地广,物产丰饶,贤士如云辐辏临淄……更有那孟尝君田文……乃当世罕有的高贤……有他辅佐……齐王……将来必定能……称霸天下了吧?”言语间充满了对强齐的羡慕和对自身处境的迷茫。
苏代看着这位曾怀抱尧舜之志的君王沦落至此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定了定神,按照子之的暗示和自己的判断,回答道:“大王勿需忧虑。齐国虽看似强盛,然其强盛如同沙上筑塔,根基不稳,必不能长久!”
燕王噲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好奇,勉强打起精神:“哦?先生……何出此言?”
苏代侃侃而谈:“齐王虽招揽天下贤士于稷下学宫,然其性情多疑,刚愎自用,并不能真正信任和放手任用这些贤才!即便明知孟尝君田文有经天纬地之才,亦因其权势过盛、门客众多而心存忌惮,处处掣肘,不肯委以国政全权!此等心胸气度,岂能效法尧舜,成就圣王霸业?故臣断言,齐之强盛,不过昙花一现!”
苏代这番对齐王的剖析,精准地击中了燕王心中那份对“圣王”的执念和对“信任贤臣”的向往。燕王噲长叹一声,带着无限的感慨和向往说道:“唉!若……若那孟尝君田文,能为我燕国所用……寡人必当效法尧舜,将整个燕国的军政大权,毫无保留地全权托付于他!如此,我燕国……何愁不能强盛啊!”他沉溺酒色多年,早已心力交瘁,治政的疲惫与后宫的纷扰让他苦不堪言,内心深处那份退位让贤、追求“垂拱而治”虚名的渴望,被苏代的话语彻底点燃了!
苏代敏锐地捕捉到了燕王的心态,这正是子之和他需要的突破口!他立刻顺着燕王的话锋,抛出了关键一击:“大王!人情往往贵远贱近,仰慕他国贤才而忽视身边栋梁!我燕国地灵人杰,岂无大才?当今国相子之,便是天赐燕国的股肱之臣!他夙兴夜寐,殚精竭虑,辅佐大王治理国家。观今日之燕国,与往昔相比,国库充盈,法令肃然,军容整饬,国力大增,百姓安居(至少在表面高压下),此皆子相呕心沥血之功!此实乃大王之洪福,燕国之幸事!大王身边既有此等经世济民的贤才,又何必舍近求远,去仰慕他国宗室?况且,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!孟尝君贤名虽著,但其施政之能,是否真能如子相这般切合燕国实际,卓有成效?犹未可知也!臣恳请大王,信任子相,重用子相,切莫疑虑!”苏代这番话,半是实情(子之的行政能力确实很强),半是违心(掩盖其野心),却正正说中了燕王渴望“托付贤臣”的心病。
燕王姬噲听完苏代之言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他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,心中反复咀嚼着苏代的话语。尧舜禅让的圣光,子之“勤勉”的形象,自身退隐的渴望,交织在一起,冲击着他本已不甚清醒的头脑。
数日后,心中已有所倾向的燕王姬噲,秘密召见了另一位深受子之恩惠的重臣——大夫鹿毛寿。燕王屏退左右,用一种近乎求教的语气问道:“鹿卿,寡人心中有一惑。自古至今,君王无数,缘何独有尧、舜二帝,能受万世景仰,享有无上尊崇?而其他帝王,纵有赫赫武功,亦难望其项背?”
鹿毛寿何等精明,早已揣摩到燕王心意,更得了子之的授意。他立刻离席,躬身答道:“大王所问,切中肯綮!尧舜二帝之所以光照千秋,被尊为圣王,其根本在于他们胸怀天下,至公无私!帝尧不传位于其子丹朱,而将天下禅让于德才兼备的舜;帝舜亦不传位于其子商均,而将天下禅让于治水有功、众望所归的禹!此等胸怀,此等德行,方为万世楷模!”
燕王若有所思,追问道:“然则,帝禹为何未能效法先王,反而将帝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启呢?岂非德行有亏?”
鹿毛寿早已准备好答案,从容应对:“大王明察!帝禹并非不愿效法尧舜。他亦曾将天下禅让于辅佐他治水的贤臣伯益!然而,帝禹之失,在于未能彻底废黜其子启的太子之位,仍留其在朝中。待帝禹驾崩,太子启凭借其势力与威望,起而与伯益争夺帝位,最终导致了禅让中断。此非禹之过,实乃启之野心所致也!”他巧妙地将责任推给了启。
燕王姬噲听到这里,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光芒,终于抛出了心中所想:“鹿卿,若……若寡人效法尧舜,将燕国江山,禅让于相国子之……卿以为,此事可行否?”
鹿毛寿闻言,心中狂喜,面上却做出震惊无比、继而狂喜万分的表情!他猛地离席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行三跪九叩之大礼,声音因“激动”而颤抖:“大王!大王啊!此乃天佑大燕!臣……臣为大王贺!为燕国贺!大王有此敬贤让国之心,此等超越尧舜之高义,必将光耀史册,万古流芳!燕国得此明君圣主(指燕王让位之举),何愁不强?何愁不兴?大王圣明!大王圣明啊!”
鹿毛寿这番极尽阿谀的歌功颂德,如同最后一根稻草,彻底压垮了燕王心中残存的理智和疑虑。燕王姬噲龙颜大悦,仿佛已经看到自己“禅让贤能”的美名镌刻在青史之上!他不再犹豫,立刻召集群臣,举行大朝会。在朝堂之上,燕王姬噲不顾宗室重臣(如太子姬平)的激烈反对和痛哭劝谏,以“效法尧舜”为名,悍然下诏:
废黜太子姬平,剥夺其一切尊号与权力!
收回所有俸禄在三百石以上官员的印信官绶!
正式将燕国至高无上的王权,禅让于相国子之!由子之自行任命百官,总揽国政!
燕王姬噲本人,则向子之称臣,自居臣子之位,从此深居简出,彻底不问朝政,沉浸在他那虚幻的“圣王”美梦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