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、翻覆人情(1 / 1)

燕国的风霜雨雪,带走了太多旧人旧事。苏代那位出身子之家族的妻子,早已在当年那场席卷蓟城的血雨腥风中香消玉殒。当苏代重新获得燕昭王的重用,身居显位,手握重权,成为列国瞩目的风云人物时,燕国朝堂上的衮衮诸公,乃至昔日游历各国时结识的“旧友”,便如同嗅到花蜜的蜂蝶,纷纷涌上前来。他们言辞恳切,热情洋溢,争相要为这位新贵的鳏夫寻觅一位门当户对、才貌双全的继室夫人。

然而,苏代面对这些或真心、或假意的撮合,总是微笑着,坚定地一一婉拒。并非他心如死水,而是他心底最深处,始终供奉着一抹无法替代的月光——洛邑的娥皇。那个当年在洛水之畔,眉眼清澈如水的女子,她的身影早已镌刻在他灵魂的基石上,历经岁月冲刷,反而愈发清晰。

这些年来,苏代如浮萍般周旋于列国之间,看尽了王侯将相的起落沉浮,尝遍了世态炎凉的百般滋味。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富贵荣华,如今看来,不过是一场绚烂却易逝的烟火。权势的炙热,财富的光芒,在生死无常与战乱频仍的映照下,显得如此苍白而虚幻。他早已将这些身外之物看得通透,心境也渐趋平和淡泊。唯有“娥皇”这个名字,是他心头一处无法结痂的柔软,一处无法释怀的牵挂。纵使时光荏苒,世事沧桑,那份最初的情愫,非但没有消散,反而在记忆的深窖里,酝酿得愈发醇厚而苦涩。

他常常在独处时,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洛邑。她会是什么样子了?岁月是否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了痕迹?她过得好吗?想必早已嫁作人妇,相夫教子了吧?夫家对她定是珍爱有加?只要想到她能拥有平安喜乐、岁月静好的人生,苏代的心头便会涌起一种混杂着酸楚与释然的满足感。他如今虽身披锦绣,位极人臣,享尽人间富贵,可若能有时光逆流之术,让他重回当年,得以与娥皇执手偕老,共度一生,那么,他甘愿舍弃眼前这一切煊赫,重新做回那个在田野间挥汗如雨的布衣农夫!此念一起,苏代便忍不住对着窗外浩渺的夜空,发出一声悠长而深沉的叹息,其中蕴含的遗憾与深情,只有他自己知晓。

随着他在燕国地位的日益稳固,权势的触角不断延伸,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“朋友”也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。觥筹交错、丝竹盈耳的宴席间,劝他续弦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,花样翻新。有人要将自家待字闺中、才貌双绝的姐妹或女儿许配给他为正妻;有人则暗示,即便不为正室,纳几位出身名门、性情温婉的美妾也是情理之中;更有甚者,带着几分狎昵的语气,声称有仰慕“苏子”风采的绝色女子,不图名分,只求一夕温存,结一段风流佳话,便此生无憾。

饱读诗书,更在权力场中摸爬滚打、洞悉世情的苏代,早已将人性中的趋炎附势、攀龙附凤看得透彻。这些看似掏心掏肺的“美意”,其内核不过是冲着他头顶的官帽、手中的权柄和府库里的金银而来。他并未被眼前的繁华迷乱心性,始终保持着清醒的疏离。平日里,他总以“性喜清静”、“不耐家室之累”为由,客气而坚决地回绝众人。他深知,这身华贵的官袍、府邸的雕梁画栋、出入的煊赫排场,不过是一副坚硬而冰冷的铠甲。唯有当他卸下这副铠甲,露出本真的“苏代”时,才是衡量情谊真伪的试金石。若他果真一朝失势,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农夫,这些如今环绕在侧、笑语晏晏的面孔,只怕会比秋风扫落叶消失得更快、更彻底。

每每思及此,娥皇那纯净无瑕的笑靥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她的存在,是对这虚浮世情最温柔的讽刺,也是最深切的慰藉。尤其在更深人静、万籁俱寂之时,巨大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波波侵袭着苏代的心房。心中的万千思绪无处倾诉,积压的情感无处安放,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密封的容器,内里的压力几欲将胸膛撑裂。身体的疲惫与心灵的渴望,如同两个无声的鼓手,日夜不停地敲击着他,催促他将“成家”一事,郑重地提上日程,作为一个关乎后半生安顿的重要命题来思考。

理智的明灯清晰地照亮着现实的险途。他深知,自己看似风光无限,实则每日都如履薄冰,行走于刀锋之上。列国之间的邦交瞬息万变,翻云覆雨只在顷刻;君臣之间的信任更是脆弱如琉璃,猜忌与倾轧无处不在。纵使他舌灿莲花,辩才无双,能于樽俎之间搅动天下风云,但在那生死攸关、利益倾轧的紧要关头,个人的智谋与辩才,往往显得苍白无力,谁又能担保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,全身而退?

冰冷的理智告诫他:像他这样的人,朝不保夕,实在不适合再组建家室。一旦遭遇不测之祸,不仅自身难保,更会连累无辜的妻儿。然而,内心深处那份对温暖、对陪伴、对“家”的渴望,是如此强烈地灼烧着他。他需要一个心灵的港湾,一个能让他卸下所有伪装与疲惫的地方。这个港湾,不仅仅是雕栏玉砌的华屋广厦,更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“家”:有一个与他心意相通、能共担风雨的女子,或许还有几个绕膝承欢的稚子。他愿意用自己的臂膀,为她们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地。

就在这种理智与情感的激烈拉锯中,苏代从燕昭王处领受了出使列国、重缔合纵的重任。临行前,他对昭王禀奏道:“大王,臣此行欲假道东周洛邑。一则,可代大王向周君致以邦交之谊,示我燕国尊周之心,亦可借此窥探秦国虚实;二则……臣离乡多年,双亲年迈,心中挂念甚深,恳请顺道回乡探望,略尽人子之孝。”言辞恳切,情意拳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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