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时分,“拾光手机”的落地窗外渐渐沉入暮色,老城区的街道变得安静,空气里浮动着晚饭的香气。
白远峰手中是一杯刚泡好的云南小粒,浅棕色的咖啡在陶瓷杯中轻晃,正要抿一口,门外不合时宜地传来脚步声。
“有人吗?”
男人声音不算高,却带着些不该属于这个时间段的急切。白远峰抬头,一个身形挺拔的中年人站在门口,T恤衣角还滴着水,裤子是湿的,手里攥着一部黑色的小手机。
“抱歉,我这手机……掉水塘里了。”男人快步走进来,把手机放到工作台上,“捞出来了,底下都是淤泥,摸索了好一会才捞上来,开不了机。有办法修吗?”
白远峰接过来,是一部iPhone 12 mini。屏幕黑着,边框的缝隙里还残留着细细的水迹。Lightning接口里也有水渍,情况不妙。
“泡水多久?”
“大概1分钟?2分钟以内。”男人略显局促,“我儿子拿着拍照,结果手一滑,直接进水塘了。我衣服都没脱,直接跳下去捞。捞上来就跑过来这里了。”
“你要不要换个衣服,裤子都湿了?”
“没事,还好今天穿的速干裤子。”
白远峰仔细检查手机,缝隙不像是原装出厂的样子:“换过电池?”
“去年换的,第三方。”他说。
白远峰点头,把手机放在工作台上,顺手打开台灯,戴上手套。
“换过电池的iPhone,防水结构就失效了。”他说,“进水之后短路,很难救。”
男人的脸色顿时沉下来,像是听到某个比手机坏掉还糟糕的消息。
“麻烦帮帮忙,一定要救回来,这手机……里面有些聊天记录,很重要。”他说。
“微信?”白远峰随口问。
“不,是QQ。”
白远峰停下了动作。
“我以为大人都用微信了,现在用QQ聊天才是新潮哦。”他微微一笑。
男人也苦笑:“是我高中时开始用的账号,等级早就是太阳了,里面有我初恋女友的聊天记录,我很想保留着。”
“她知道你一直保留着聊天记录?”
“应该不知道。”他摇头,“我们分手有十多年了……十七年了。”
白远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。
“你想修好这手机,就是为了那些聊天记录?”
“是的。”男人说着,坐下了,像突然泄了气,“所以……一定要修好啊。”
白远峰抿了一口咖啡,手上继续忙活着:“要来一杯吗,云南小粒。”
“不用了,谢谢哈,我喝咖啡容易睡不着。”男人边说,边拿起桌上的名片:“我平时听街坊邻里们说,白远峰的拾光手机,维修技术最好了,没想到我立马就有需求了。”
“有需求……这说法很产品经理。”
“哈哈,我就是一个PM,被你猜中了。我叫范久鸣。”
“我就是平时喜欢鼓捣各种手机,倒说不上技术最好。”白远峰略带自豪地看了一眼古董手机墙。
男人顺势看向手机墙,眼里泛起光芒:“以前我总想,工作了就能买自己喜欢的手机了,结果现在40了,还没达成数码产品自由。”
“曾经我也混互联网。”白远峰翻了翻托盘里的工具,“不过后来被裁员了,拿了离职补偿,干脆开个店,重拾自己喜欢的事。”
“那你挺潇洒。”范久鸣说,“我倒是一直没潇洒过。”
空气中浮动着一丝静默。
“QQ聊天记录里,是我高中时的女朋友。当时很幸运,考到了同一所大学。”范久鸣终于开口,“谈了八年,直到我出来工作。最后……还是分了。”
他语调平稳,却带着掩藏不住的遗憾。
“为啥分了?”白远峰没有抬头。
“唉,男人啊,不就那点事儿。那时太幼稚了,不懂得珍惜她的好。”
“哦,懂了。”
“我们分手后,她很快就结婚了。我知道她过得不错,老公对她很好,很快就有了孩子。我们后来再也没联系。前几年我也结婚了,有了两个孩子……可我一直没删那些聊天记录。”
白远峰没作声,默默听着范久鸣叙说。他知道,这不是一个需要回应的节奏。
“这十七年,我换过无数手机,也更新过好几台电脑,我一直妥妥当当地把聊天记录保存在电脑一份、手机一份。”范久鸣的嘴角扬起一点讽刺,“是纪念,也是一种……自罚吧。留着它提醒自己当年多混蛋。”
“你经常翻看这些聊天记录?”
“从没看过。我不敢。”范久鸣苦笑,“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想仔细看,只是把它好好保存着,像时间胶囊。可昨天电脑硬盘报废了,我想着换个新硬盘,就把这份聊天记录备份进电脑……结果今天手机就掉水塘里了。”
白远峰静静听完,把工具放下。
“她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,我再也找不到比她对我更好的女孩……我承认,这十七年,我从没原谅过自己。”
窗外,晚风吹动陶瓷风铃,咚咚作响。
时间仿佛被拖回很久很久以前的教室、操场边、公交车、房间里……还有那个他弄丢了的人。
“我就知道你还没关门。”
一把清脆的女声,打破了店内的沉寂。
林婉清穿着一件卡其色亚麻长裙走进来,手里抱着一本看起来很沉的影集。应该是刚下班,神色放松,脸颊泛着灯光的暖色调,大眼睛闪着灵动的光芒。
“今晚的咖啡机还营业吗?”她环顾四周,目光最后落在范久鸣身上。
“啊……不打扰吧?”她补上一句。
“哈哈,稀客,请坐!。”白远峰言语里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,“这杯云南小粒是今天最后一杯咖啡了,看来它知道有人要来享用。”
林婉清扬起一侧眉毛,掩饰不住的笑意:“是不是这么巧?”
她没有坐下,而是走到古董手机墙前,找到了那部诺基亚7610,面露喜色:“你真的把它翻新啦,看着像新机一样!”
白远峰接话:“你可是给我留了个艰巨任务,你知道配件多不好找吗。”
林婉清说:“还得是你啊!”她转过身,打量着范久鸣,笑着问:“你好啊,你也来喝咖啡的吗?”
“他是来做数据抢救的。”白远峰没解释太多。
范久鸣本打算沉默,但终究还是缓缓开口:“手机掉水了,我想抢救些聊天记录,非常重要。”
林婉清眉峰轻挑,试探性的语气:“感情的东西?”
“过去的聊天记录。”他说,“初恋女友的,十七年了。”
“……哇。”林婉清轻轻应了一声,顿了顿,“你爱她吗?”
这话问得突兀直白,白远峰抬起眼睛看了林婉清一眼。范久鸣思考了几秒才开口:“我不知道。我早就结婚了,也有孩子。但……我总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关系。”
林婉清没有反驳,也没有附和。她只是静静望着他,又是那种能把人看穿的眼神:“你一直保存着聊天记录17年,归根到底的原因是什么呢,希望得到什么结果呢?”
这问话就像一道闪电,从天空直击地面。
范久鸣张了张嘴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略带尴尬的气氛,被白远峰的宣判所打破:“抱歉,这手机救不回来了,主板短路了,没法再开机了,拿到苹果官方维修可能还有一丝机会……但按我的经验来看,也就一丝。”
范久鸣出人意料地平静,他拿起那块手机主板,上面还有隐隐约约的水渍。
忽然,他像是被按下了播放键,开始说起了那段关系:
他与初恋女友,从高中不顾老师家长的反对,坚持在一起,直到大学毕业出来工作,一直感情都非常好,是她,陪伴自己逐渐长大成熟,从稚气男孩成为了一个男人。虽然两人毕业后分别进了不同的公司,那时工资也不高,但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是快乐。后来,他与部门的女搭档越来越亲密,最终被她撞破了这段暧昧不清的关系。他首先提出了分手,即使双方家长都出面挽回,他依旧没有回头,而她最终也接受了这个结局。
“我一直舍不得她,觉得自己亏欠她太多……所以我把我们的QQ聊天记录全部保存着,这是我们一路走过来的印记。”
他低声说:“我从来不敢删,也从来不敢看。”
林婉清没有出声,只是轻轻地旋转着杯中的咖啡。
白远峰坐在柜台后的高脚椅上,像是在看一场缓慢的电影。
终于,还是林婉清先看口:“你说你舍不得她,是后悔辜负了她,还是后悔当年没弄清楚自己?”
“即使现在让我回到从前……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。也许心底还是恨自己没有那个勇气吧。”范久鸣喃喃道,“扛起感情的勇气,认错的勇气,面对自我的勇气。”
林婉清点了点头:“那你现在还有机会。不是去修复聊天记录,而是去修复你自己。”
一瞬间,店里安静得似乎时间停止。
范久鸣深吸一口气,像是终于卸下某种重量。他看着那台彻底报废的 iPhone,忽然笑了笑。
“你们店是不是修手机的?”
“是。”白远峰答。
“没把我的手机修好呢。”他抬起眼,“但是,好像把我修好了。”
没人接话,但那一刻,空气轻了一些。
林婉清闲聊了几句,留下翻新手机的钱,便走了。
已经过了拾光手机打烊的时间了,但白远峰没赶人。他把灯光调暗,只留咖啡角那盏昏黄的吊灯,让空间变得温柔如旧时光。
范久鸣还坐在那里,连动作也没变过,似乎一直在思考。
白远峰收拾着工具,没说话。
过了会儿,范久鸣忽然抬头,笑问:“她是你女朋友?”
“不是啦。”白远峰淡淡答。
“她似乎对你有好感。”
“不会的,之前见到她,对我都挺严肃的。”
“我不会看错的,你对别人有感觉吗?”
白远峰停下了手中动作,抬头望向他:“我们才第二次见面,离了解对方还很远,只是一丝光照向了前方,远没看清前路。”
这话一出,范久鸣沉默了。他点了点头,神情复杂:“当年我要能这么思考,也许就不会遗憾到今天了。”
沉默了一阵,他忽然自嘲般开口:“我从不看那份聊天记录,也是怕看见她当年有多温柔。”他说,“那温柔一对比,就显得以前的我特别粗糙、特别愚蠢。”
“你现在也不是坏人。”白远峰说,“每个人都需要一些契机,才能成长,只看你怎么理解这个契机。”
“怎么说?”
白远峰端起他那杯凉掉的咖啡,轻啜一口,像是在斟酌,又像是让味道帮他说话。
“你把过去像古董一样保存着,但不敢修复、不敢清点,也不敢丢弃。你是真的珍惜她,还是把这段感情,当成心里唯一可敬又可恨的纪念碑——敬她,恨自己,所以一直放不下。”
范久鸣静了下来。
“如果你今天的婚姻幸福,你不该被聊天记录牵绊。如果你不幸福,就更不该靠一段旧文字去偷生。”
这话说得很重,但说完之后,白远峰却不急着补救,而是起身到维修间里,拿出一个相框。
他把相框推到范久鸣面前:“你这台 12 mini,如果你决定不尝试修复,我把它拆了,把零件镶嵌到这相框里吧,做一个纪念相框。”
范久鸣忽然觉得,一种轻微的抽痛在身体某处拔地而起,又悄悄散去。
他点了点头,似乎下了很大决心:“好。”
“不过我建议你做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写一封信,写给她,也写给你自己。信不用寄,就一起封印在相框里,埋到你愿意埋的地方。”
“像时间胶囊?”
“嗯,一个正式的告别。”
两人都笑了,笑声带着久违的轻松,像夜风吹进来那种温柔的凉意。
范久鸣起身,走到那面手机墙前,看了一圈,指着一部已经泛黄但灯光下仍显得庄重的爱立信T28,说:“我第一部手机就是这个。”
白远峰看着他说:“那时候流行发短信,70个字。”
“70个字,也能告白、道歉、发誓,啥都说。”范久鸣笑,“但现在,人们都丢了那种70字就能表达全部心意的能力。”
白远峰说:“可能因为无限制,感情反而变得唾手可得、变得廉价了。以前短信一毛钱一条呢。”
“所以我们念大学时,都舍不得经常发短信。”范久铭凝视柜子里的诺基亚3310,“这是她的第一部手机,那时我们到了饭点,就响一下对方手机,就知道该到饭堂门口会合了……”
良久,范久鸣轻声说:“谢谢你,白先生。我本来以为是来抢救数据的,结果是救了自己。”
范久鸣深深鞠了一躬。
走出门前,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盏温暖的吊灯、整洁到不近人情的工作台,还有那面古董手机墙。
“有空我也找你喝咖啡,不过得白天,叫上刚才那女生啊。”
“哈哈,有机会的。”白远峰挥了挥手。